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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一十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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拜帖上約定的時間,是一個月之後前往明臺拜訪。

尹皓提起毛筆,寫了幾個字——他的字可比季蒔的好多了——後停下來,側過頭問季蒔:“用什麽借口?”

季蒔默然想,為何這小子要用借口這個詞?

好好說理由不行嗎?

此刻兩人是在神廟的前廳裏,尹皓端正地跪坐在案幾後,而季蒔背靠著窗欞框。

整間神廟無處不燃燒著粗大的香柱,飛起的香火親昵地湊近季蒔的指尖,調皮地化成各種形狀。

季蒔盯著香火有一段時間,然後才道:“之前尹湄與我說,散人道似乎有意願通過尹家行商新開通的貸款方案進行貸款,你寫我是為此事前去商談的好了。”

“哦。”一直等待的尹皓再一次提筆,但他筆尖才觸到紙面,突然就發起呆來,墨水在白紙上暈開大片的痕跡。

“上神,如果你和浩然靈人那個了……那尹家行商是不是屬於你們兩個了啊?”

哢噠——

季蒔手上猛地用力,背後的窗欞碎了。

香火在他身周咆哮一般翻湧了瞬息,又突然平靜下去。

但他盯著尹皓的眼神十分冰冷,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的大祭司縮起脖子低下頭,裝作在認真寫拜帖。

季蒔看著那些字句,有那麽一瞬間,想跟尹皓說,在拜帖裏寫的時間越快越好,但他轉念想一想,又按捺住這個想法。

晏北歸全無消息,並不一定是他出事的征兆。

那白毛可能是閉關,可能是因為什麽而隱秘行事,可能太忙連踏出散人道都不行。

季蒔瞬間就替晏北歸找好理由,雖然內心深處,還有一個他正逐條對這些理由進行反駁。

晏北歸若在閉關,至少也會傳出他閉關的消息,晏北歸若因為什麽事而行蹤隱秘,那關於白毛如今在幹什麽的傳言應該更多,畢竟如今的晏北歸並非是孑然一人,背後有散人道的他若是要做什麽,散人道肯定會放出消息掩護他,至於太忙一類的理由……當初晏北歸建立散人道的時候都有功夫和他紙鶴傳書,如今散人道的一切事務都已上正規,怎麽他連飛個紙鶴的功夫都沒有?

這一日,季蒔一邊想,一邊心不在焉地將手上白紙折成紙鶴,又將紙鶴拆開,然後重覆循環。

一個月的約定時間已經過去二十多天,以山君之身巡東陵的季蒔一路行程快要接近終點。

隊伍在慢慢前行。

這隊伍中的人數約有數百之眾,一大部分是春山出身,修煉開靈智化人身的妖靈,女身者各個面容姣好,男身者也是十分俊朗,或著青衣羅裳,或著明光鎧甲,有開路者,持布幡者,持花燈者,護衛者,奏樂者,敲鑼打鼓者,一路前行,熱鬧得很。

更有七彩靈鳥伴隨,仙花奇葩一刻不停地散落而下。

這些並不是最引人註目的。

最引人註目的是,這一行人腳踏雲霧,走在風間。

東陵的人族近年來越來越多了,並不只有聽聞消息,趕來的大瑉遺族們——大瑉國破後,四處逃亡的遺族們能傳承到現在的,真的不多——還有更多因為中原戰亂,期待著安定生活而來的大泰百姓。

曾經的大泰百姓,現在應該稱呼為流民。

他們在東陵群山之間紮下根,但從中原帶來的潛移默化,讓他們對神靈並不以為意,也並不信仰,而東陵的神靈以山神為主,通常是妖靈出身,並不在意人族,兩者相加,下屬神靈們在東陵人族獲得的香火比例低到不忍直視。

這還是把季蒔和他的大瑉加上去的情況下。

季蒔這次出巡,一是為了視察治下情況,對神靈們進行獎罰,二便是為在人族中顯示神威。

和凡人們說神靈如何如何是沒有用的,要讓他們信神,唯有神跡一途可走。

所以這一路,他帶著這麽多人,大搖大擺地從天上走,惹得沿途跪拜的凡人不計其數。

這些凡人奉上的香火量雖然多,實則如清湯寡水一般味道淺淡,但季蒔也不以為意,他只要能在這些凡人心中種下神靈這個概念的種子就足夠。

季蒔此刻是在隊伍中央的馬車裏。

車上墊著厚厚的毯子,毯子上隨意擺放的,是在明珠光芒下,隱約能看到暗紋的柔軟絲綢枕頭,四面懸著輕紗,紗羅上繡著符箓,讓外面的人只能看到車上有人,其他不能分明。

季蒔臥在絲綢枕頭和毯子之間,仗著別人看不到他,整個人軟成一灘,散發開頹廢的氣息。

在他周圍,散落著無數張寫有墨字的白紙,以及好幾枚折好的紙鶴。

還有幾只紙鶴拍打翅膀,在車中盤旋。

坐在角落裏,戴羽冠穿華服的尹皓端起茶杯,默默喝一口。

……雖然他對上神的信仰在任何一種情況下都不可動搖,但上神自崩形象的話,他還是裝作沒看見好了。

然而在季蒔的唉聲嘆氣之下,他想裝作看不見聽不到也做不到啊。

祭師的天性督促他替他的神靈排憂解難,尹皓猶豫片刻,視線下瞟,瞟到一張落到他腳邊的紙張。

紙上寫到:白毛(被墨水塗掉)晏浩然,(又是一團黑墨,由於墨水遮掩的範圍太大,完全看不出被劃掉的是什麽字)你師父要我問你,為什麽不給她寄信。

……你明明是想要浩然靈人寄信給你吧!

尹皓想起一年前,被浩然靈人拉去喝酒,席間那白發男人似乎漫不經心地說過意思隱晦的話語,而他因為上神叮囑只能戰戰栗栗的應對……說起來後來他似乎喝醉了,不知道有沒有被浩然靈人套出什麽話。

車突然停下了。

拉車的白鹿長鳴一聲,很快有刀劍相交聲隨著風一起傳過來。

車中兩人都沒有驚訝,很快打鬥聲就消退,然後有神兵報了一聲,隊伍就繼續前行了。

季蒔從絲綢枕頭中擡起頭。

“這是第幾次了?”

“稟上神,”尹皓回答,“第十八次。”

———

前來刺殺季蒔的刺客們都是魔修。

通常是玉液期的魔修,但也有一次是金丹期的魔修。

季蒔還不至於應付不過來,但他非常費解,關於他為何會被魔修盯上的這一點。

“我又不是晏北歸,怎麽會被魔修們盯上?”

他小聲抱怨道。

晏北歸如此被魔修針對一點也不稀奇,畢竟這只白毛至今還掛著魔傀道的人頭賞金令,再加上他手下斬的無數魔頭,很多魔修都對找晏北歸麻煩這件事十分熱衷。

和他一比,雖然季蒔和仙道結盟,但他和他的屬下都沒有和魔道產生過很大的摩擦,而這幾天一波又一波前來的魔修證明,這絕對不是偶然事件。

“你阿姐那邊也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嗎?”

“沒有。”

尹皓回答完,挑起輕紗,往外望。

這是進行巡山的第二十六天,巡山的隊伍已經走到東陵和中原的交界處,東林山。

此地是草老的地盤,草老不僅是神道的前輩,這些年還對季蒔幫助多多,既然走到這裏,於情於理他都應該上山去拜訪一次。

尹皓拿著季蒔的拜帖上山去,很快又回到車前,他身後跟著兩個小娃兒。

季蒔坐在車上,隔著輕紗打量兩個小孩很多眼,才確定這是當年的青衣童子和白衣童子。

“峰主老爺半個多月前閉關。”

“恕不能相見。”

“峰主老爺之前有東西想送給春山君大人。”

“在此,請笑納。”

青衣白衣一人一句,將事情解釋清楚,又奉上一個芥子袋。

應該是丹藥一類的東西,季蒔如今已經不缺這些,而且草老的好意總讓他有一種無所適從感,他思考片刻,點頭讓尹皓替他收下。

和青衣白衣告辭,隊伍並沒有改變向西的方向,離開東林山,踏上中原的土地。

中原戰亂不休,季蒔遭遇刺殺的頻率從一天一次增加到一天兩次。

好在現在不是巡山,眾人乘雲駕風,一日萬裏,不過幾天就來到明臺。

隊伍停下時已經到了清晨,季蒔下車,衣袍邊角拖曳而過,因為沾染草葉上的露水而變濕。

朝陽已經升起,月牙還沒有落下,季蒔擡起頭仰望明臺,神識感應到一抹劍意懸於明臺上空,久久不散。

是浩然劍的劍意。

晏北歸並沒有出事嗎?

他皺著眉這樣想的時候,江映柳江公子以從山坡上滾下來的方式出現在他面前。

這人應該是來接季蒔的,如果他的臉色不是那麽驚慌的話。

“已經是十一月了嗎?”這花花公子還有些神志不清,“春山君,你怎麽就來了?”

季蒔盯著他身上毫無儀表可言,如同腌菜一樣的衣服和亂成雞窩一樣的頭發,沈默片刻,道:“散人道怎麽了?”

不等江映柳回答,他又問:“晏北歸怎麽了?”

江映柳抓了抓頭發。

他似乎有些為難,猶豫半晌,才道:“也是,畢竟你是晏北歸的……”後面的話因為季蒔冰冷的眼刀而被江映柳咽下去,“這件事告訴你是沒有問題的。”

說完,他轉過身,“請隨我來。”

季蒔瞇起眼,對尹皓搖搖頭,獨自一人跟隨江映柳上山。

“浩然他這情況,實在有些難以啟齒,”江映柳一邊帶著他穿過圍墻,花墻,回廊和排排雕梁畫棟,一邊小聲解釋,“如今仙道和魔道之間的情形,我們也不敢隨便找人求助,聽聞玄合仙子尚在陰域沒有轉生,您是幽冥之主,可否能替我們詢問一下那位前輩……”

江映柳停在一件廂房前,敲了敲門。

門中沒有回應,季蒔兩條眉毛已經深深擰在一起,見此情況,直接推門走進去。

他顯然嚇住了房中的人。

那個應當是晏北歸的人回過頭,他依然是一年前那個樣子,但非常奇怪的,白發沒有束成馬尾,而是紮成雙髻,同時,他看著季蒔的目光十分茫然。

“你是誰?”

“你是誰?”

季蒔和晏北歸同時說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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